众神的覆没 <一> 1966年的初冬,雨水特别多,老卫趁着去宜宾开省计委的工作会议,请了4天假回古蔺县乡下看望母亲。 中午散会,别人都想着逛公园,或者去买点三毛钱一瓶的散装五粮液,老卫装了2瓶散装酒就急忙直奔长途公交车站,还在车站旁边的老工商银行取了15张10元钱,差不多是他两个月的工资。买了两条8分钱一包的飞马牌香烟和本地产的糖果。 长途车到达古蔺县已经是下午3点,想到要走4小时的路,也不想老娘再生火做饭,老卫想去吃两碗豆花饭再赶路。 顺路走到县城关外河边同村的卢六婆开的婆婆豆花店,坐在摇摇晃晃的四方桌前,就大喊了一句:“六婆,一碗天主堂豆花,一份神父鸡片,半斤米饭哈,要快”。 没想到旁边吃豆花饭的食客们发出一阵哄笑,从厨房的窗帘布后走出的卢婆婆神色不安,又有几分尴尬的说“卫二娃莫乱讲,莫乱讲哈”。 老卫一脸困惑,旁边的一个脚夫说,“同志你还不晓得嗦,豆花店已经被破四旧了”。六婆惊恐未定的指着墙上的红色标语,“你自己看嘛,我不识字”。 老卫也识字不多,好在标语上的字都不难,一张写着:打倒封资修!(县一中卫红战斗队)。另一张写着:横扫一切牛鬼蛇神!(泸医专红卫兵宣)。 老卫一边急急忙忙的吃着半斤豆花米饭,一边听明白了,昨天县一中的红卫兵带着泸州医专的红卫兵,来破了四旧。把写了天主堂豆花和神父鸡片的价格的小木板踩的粉碎,还把六婆放在架架车(手拉车)上游了街。到六婆的住处抄家,也没什么大收获,逼迫卢六婆把一个木质的圣母抱着圣子的雕像摔碎,六婆手都发抖,不敢去接,结果被几个女学生扯住头发,一顿拳打脚踢。 看着看着六婆婆不禁打,趴在地下动不得,才放过一马。临走时。一个女学生娃娃还踩在六婆的背上表演了一个红色娘子军里吴琼花端着步枪瞄准,垫着脚尖尖角、抬大腿的芭蕾舞姿势。痛得老婆婆一声嚎叫,缓不过气,差点一命呜呼。 虽然对菩萨和耶稣都没有什么好感,但也没有什么太大的厌恶,老卫还是心疼本村这个孤寡老婆婆,结账的时候4分钱的零钱也不要婆婆找还,看了新的价目牌上写的莴笋尖、油菜头、卫红豆花、永红鸡片,老卫心里觉得不以为然,豆花儿还是那个豆花儿,鸡片儿还是那个鸡片儿,味道的变化还是靠红油海椒(辣椒)。 问了卢六婆没伤筋动骨,只是多处皮外伤和淤青,老卫安慰了几句也不敢多说,文革半年来打人的事情已经是见怪不怪了,成都、北京都有领导干部被打残打死的,何况一般的普通百姓。 刚出小店,阴冷的天空就开始飘起毛毛雨,想着越走路越差,老卫赶紧把皮鞋脱下,用早就准备好的报纸和帆布装好,放入大的塑料手提包,换上一双解放牌军用胶鞋,挽起裤腿,穿着厚厚的军用雨衣走上了乡道。 雨天难行,本来只需要近4小时的路,足足走了6个小时。上到家里的小山坝,已经是晚上10点,乡下人早已入睡,一阵狗叫还是吵醒了家人和邻居。老卫问候了母亲就赶紧歇息,也不和兄弟姐妹们夜话唠叨。 <二> 早上7点不到,生产大队的喇叭里就通知大家因雨暂不出工,吃过早上的红薯稀饭,队里的支部书记和队长、会计都走到坝上的卫家来串门了,乡村偏僻,极少外人,半夜狗叫基本上都可以猜到是老卫回家了。 家乡贫困,农家很少有什么东西可以待客。老卫拿钱让人去买点花生和红薯干,掏出在宜宾买的飞马香烟和糖果,招待村里面这些实权人物,烟一点燃,大家对飞马的香味就赞不绝口,上海货真资格,安逸。 大家最关心的当然是收成。66年的水稻收成很好,红薯的产量出奇的好,老卫说难怪今天的米是香喷喷的,红薯也特别甜,估计是成熟期,雨水少,含糖量高。 村小事少,无非就是生产队添了台手扶拖拉机,大牛生了小牛,哪家的猪肥了,估计过年要杀年猪,谁和谁“扇盒盒儿”(谈恋爱),最后又提起生产队里的几条进口的化肥袋子,几个干部怎么私分。一条最好的是日本的,四条罗马尼亚的,可以拿来当台布床单,甚至让裁缝做成裤衩。 老卫一直听着没有吱声,只是忙着给大家喝水的大碗里满上,听他们扯的差不多了,就开始问自己关心的正经事情了,“村里的文化大革命搞得怎么样呢”?村里干部们显然对这个问题想得不多。回答都是不晓得哈,整不醒豁,附近几个村子都通了喇叭,上面说李井泉垮台了,是走资派、反革命。 老卫当然理解,穷乡僻壤,宜宾日报一个礼拜才送一次,在“朝为座上宾、夕为阶下囚”的1966年,报纸上的新闻不仅是旧闻,而且有时候是反动的呢,大家能了解到的最新的消息的渠道只能是喇叭里,用四川话广播的四川新闻联播,因为村里读书人少,四川的乡下人甚至听不懂普通话。 老卫又问:“六婆婆,你们都认识吧”?大家说:“晓得哈”,老卫说他被破四旧了还遭了打,大家都很惊讶,“哦哟,怎么会有这事情嘛,还打70多岁的老人家嗦”。老卫把豆花店里的所见所闻给大家讲了一遍,还宽慰大家,说是冬天衣服厚,没有重伤,只是受惊吓,现在表情还是恐慌得很,为了增加乡民对文革的认识,老卫又讲了省城成都的革命形势,春熙路改名叫反帝路,天仙前街改名为革命前街,道教的青羊宫被砸光了,佛教的昭觉寺连建筑都被砸掉,峨眉山的和尚被赶到山下的报国寺办了毛泽东思想培训班。 老卫虽然没有文化,只上过扫盲班,多数字只是会读,但不会写,但是多年的机关工作,使他具有了一个弱者特殊的自我保护的本能,他刚才所说其实是在试探生产队和村干部的反应,但这些人只晓得听龙门阵,吃花生,抽烟喝茶,一点觉悟都没有。 老卫在想话要怎么说,事情怎么做,最自然。还不能露出点蛛丝马迹,作为1亿天生就流淌着实用主义血液的四川人中的一个,他对宗教并无好感,因为自己辛劳慈爱的母亲,那么虔诚的烧香拜佛却很贫困多灾,他甚至因此对菩萨心生怨恨,觉得菩萨无情无义,漠视人间疾苦,袖手旁观,同理,看着同样虔诚自律的天主教徒依然贫穷,对主也觉得很失望,只是他对洛德神父这个人心存感激,不仅因为在国民党抓壮丁的时候支开士兵救了他,而是民国20年到民国25年那场四川饿殍遍地的大饥荒中,他带人熬米汤和包谷糊糊,定时送到村中家庭,拯救了村里大多数人的性命,奇怪的是他对明明知道是转身弄鬼,骗人的道士比较宽容,一方面,因为现在观里的道士是自己光屁股一起长大的发小。另一方面道教中的神仙都是现实生活中民间传说中好人得道升天的,不像菩萨和基督耶稣,高高在上,让跪拜的人祈祷不说,还要背好多经文。 老卫经历过无数次政治运动,尤其是文革以来的这半年,火烧李井泉、油炸赵苍壁。对这两个省委书记、西南的实权人物,老红军、高级干部,不仅是政治上被打倒、收监入狱,而且被红卫兵毒打侮辱,这完全颠覆了作为一个退役军人、党员干部对党纪国法的认知,作为一个国民党旧军队起义士兵,他从来不评论政治,以图自保,即便被问到也推说自己识字不多,水平不高,一切听党的,永远跟党走。 但有一点他是想清楚了,文革这样整下去,首长们倒台了,老百姓照样要过日子。神仙菩萨基督的像被砸了,其实对人也有一点实惠,就是把乡下这些建筑质量最好的房子用来住人、办公、解决实际困难,从北京和成都破四旧的打砸程度来看,红卫兵造反派所到之处,玉石俱焚,这些土神仙和洋神仙们既保不住自己的金身,也保不住自己的道场,与其这样,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看门外的雨不大不小,估计一时半会儿停不下来,老卫想借机再做铺垫,他问生产队长,这样连着下一个礼拜,生产队里的仓库遭不遭得住?队长看了一眼门外,愁眉苦脸的说:“三天都不行,现在的当粮仓的何家大院,那几个偏房20年没维修了,连着雨水泡几天,到处都进水”。老卫又问村长,这几年有没得那家盖新房子的?村长回答,本村和生产队下属的另外两个村,搞公社后快10年了,都没有起新房子了,就是河边的何十三娃儿。当兵回来用复员费把家里的草房加了几片瓦。生产队的书记说:“二哥你不晓得,村里孤寡老人才造孽,本来经济困难,都是茅草房,还缺少年轻人翻修,夏天暴雨的时候只能找滴水少的位置坐在板凳上过夜,被子叠起来都找不到干的地方放”,听到这里老卫心里有数了,知道下面的戏怎么唱了。 <三> 老卫看门外的雨还没有停的意思,觉得是顺水推舟的时候了,他故作深长地对生产队书记说:“你们这的文革没有搞好哦,没得一点点气氛撒”,书记有点紧张,“要是要啥子气氛嘛”,老卫很严肃的告诉大家,“成都早已是红海洋了,人人都像我这样,胸口带着红色的毛主席像章,大街上的红卫兵小将们,带着红袖章、挥舞标语、红旗在街上游行造势。墙上贴满了大字报和标语,其中被打倒的人的名字都画上了大红叉叉。有的红叉叉还故意显示出滴血的样子”。 生产队的这些领导们一脸惭愧和不解,只能便说穷乡僻壤消息不灵,甚至连刷标语的人工和红色颜料都舍不得出,只用石灰水在土墙上写白色的大字,几场雨就冲的认不着了。自幼本村里长大的老卫当然晓得村里的实际困难,他问:“公社和大队单位没有经常抓你们去学习吗”? 队长有点脸色不自然,说到二哥你不晓得,最近大队都不晓得咋个学习了,上次公社通知我们生产大队和小队的书记和队长去集中学习李井泉书记传达的中央精神,结果下午刚吃饭,四川人民广播电台,就宣布我省文化大革命取得新胜利,揪出省内最大的走资派李井泉。听到这里,老卫和周围的人都忍不住笑出了声,支部书记接着补充:“二哥你不晓得哈,何队长上午还拍了李书记的马屁,下午就哭哭啼啼地做了检讨,声讨了李井泉,残害四川人民,欺骗党,欺骗中央,欺骗毛主席的罪恶行径,话音刚落,在座的人都笑弯了腰,何队长满脸通红,很不好意思”。 看大家笑的差不多了,老卫挥挥手让大家停下来,农村和基层文化大革命还不够深入。可以理解。自己作为同乡和过路人,暂时还起不到多大的促进作用,但是破四旧的狂风暴雨带来的灾难性的后果,干部和村民们还是没有切身体会的。 “我看呀,现在都11月底了,等雨季一结束最晚放假前两周。破四旧的学生娃娃红卫兵小将们就会赶来乡下,把村民的土地庙,道观,观音庙,天主堂全部打得稀巴烂,哦,还有坡下那个贞洁牌坊也跑不脱”,老卫开始有点恫吓这些农村基层干部了,“弄不好砸了房子,还打了人不说,还要说你们这些干部搞四旧、搞封资修,罪大恶极、带高帽子游街”。 随着老卫指出的时间紧迫感和涉及自身的人身伤害,这些基层干部才感到了恐惧,而不是刚刚喝茶聊天时的旁观者的猎奇心态,他们明显已开始焦虑了,纷纷问道:“卫二哥,啷个办嘛,公社和大队都没有指示,啷个弄哦?” 老卫见大家分寸已乱,便直接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与其等学生娃娃来破四旧,不如你们自己破,反正成都8月下旬刚砸了青阳宫,9月份红成都的红卫兵赶到宜宾灭掉了真武观,古蔺县的玉皇观估计早就被洗白了(完蛋了),乡下这些三教九流的宗教迷信肯定会被打得稀烂,说不定还会被点火烧呢”。 干部既怕红卫兵来了自身难保,又想政治上不落后,甚至还走在其他公社和生产队前面。所以已经不再犹豫是否自己破四旧的事情了,他们想知道自己怎么破,纷纷问老卫:“咋个弄嘛,二哥”。 其实老卫心里早有盘算,他自幼贫苦,大饥荒的时候连观音土都吃过,是个极其节省惜物之人,平时剩饭剩菜尽量不倒掉,有时候逼着小孩吃光过剩的饭菜,憋的小孩子眼泪都流出来,婆娘有时候觉得不卫生,趁他不在,把剩饭剩菜全倒进垃圾堆,他还会生气。衣服破了,旧了、短了,也是自己裁剪缝补。一个大男人、全国一级战斗英雄,还专门买了台上海产的蜜蜂牌缝纫机,偶尔在家里还踩着缝纫机修补家里面大人小孩的衣服。平时自己省一点,年底给老母亲和4个兄弟姐妹每人寄50元,在乡下可是一笔可观的、宝贵的现金收入。 对于乡下这些宗教场所,他的看法是:学生娃娃和红卫兵来砸了、烧了,虽然是革命行动,但是太可惜了,浪费了,如果公社或大队来统一拆除呢,又怕肥水流了外人田,那些上好的石材砖瓦木料肯定要被上级征用,想想都心疼。 他很严肃的清了清嗓子说道,“同志们,我们来具体分析一下我们生产队的破四旧的斗争形势,从小到大,从易到难。我们村和附近的村有没得伊斯兰教徒或者清真寺什么的”? “我以前好像不记得有”。 大伙都没有反应,老卫才想起要通俗一点,就是说有没有回族同胞、有没有的信回教的,这时候会计才反应过来,我们村有一个是何十三娃儿,在云南当兵复员时带回来的回族老婆。老卫继续问道:他们有什么宗教活动吗?周围有没有清真寺?队长插话说:什么叫清真寺?老卫说就是回族人的庙子,书记说听都没听说过,会计继续回答老卫的问题,没见何十三娃儿的婆娘有啥活动。虽然是回族,只是不吃猪肉,其他和我们一样,也不念经,男人冬天去公社修水库的时候,家里面没有劳动力,她没办法也得出去打猪草,回家煮猪食,生了娃儿后回云南娘家,把妹妹也带来了,嫁给了河对面的梁家村的人。 “好,回教基本上不存在,不需要处理啥了”,老卫说:“我们接着把场地较小的三道观先讨论了吧”。支部书记说现在的主事的还是你以前的发小卫老六,以前三个道士创下的产业解放后被政府限制打击,到现在就剩下他一个人撑起了,偶尔上门做点法师道场,骗吃骗喝的。“他娃儿好大了”?老卫关心的问道。“都11岁了,报了户口没有扯结婚证,生怕别人知道他结婚了,做的道场没有了元增之气就不灵光了”。大家一阵大笑,笑过之后,老卫又为自己的发小感到可怜,为他的婆娘有实无名感到悲哀,毕竟这个女人也是同村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 个把人的事情好办,老卫大巴掌往桌上一拍,“队里和村里这几天就去把道观的牌牌取了,搞道场的大厅房里,乱七八糟的东西给他全部收缴了,把他弄去赤脚医生帮培训一下,反正他以前鬼画桃符的给人治病,现在就改行当医生试试。他本身也跟以前的老道士学了一点针灸和中草药”。 “他们的口粮和宅基地怎么办呢”?会计问起。“队里给他们家三口分口粮吧,乡下看病不便,还是用它当个人才吧,桃树林旁边的坡地,他家当自留地”。“道观的大堂当卫生室看病打针,用中堂给村里几个孤寡老人烈属、军属住。后堂给他们一家三口住,老人们无儿无女也好照应”。 大家都夸他二哥不仅是省城的干部,会办事儿,心又好,老卫接着补充,“叮嘱他们把结婚证扯了哈,娃娃都大了,被别人戳脊梁骨受欺负”。“还有村口那土地庙,三米见方的搞不清楚属于什么,叫平时也没人管,只是一些老人家有了事才去烧几根香,这次顺便一起拆了,几块好石板放在道观里铺地,土地爷的香炉,煮饭烤火都可以,尤其是冬天”。 接下来讨论的是同一生产队的两个自然村中间的观音寺,这是以前的大户何家在连生了4个女孩后,终于一胎两男后的还愿捐献,从此何家人丁兴旺,大老婆再生一男,七房小老婆也生了5男三女。观音寺随之越建越好、香火日盛。 自古蜀地偏远,川南地区又更远比成都和重庆落后,多数乡村百姓对佛教的认识及最普及的是观音菩萨这个在佛教中其实并不存在的、中国版的女神仙。想生儿育女的去拜他,求风调雨顺的也去拜她,不知道是否《西游记》在民间流传的原因,甚至连诸事不顺、降妖伏魔的事情,又要去拜这个女神仙。仿佛他玉手拂柳,妖魔鬼怪都会被吸入它的净水宝瓶。 老卫知道自己的母亲信佛,一辈子都吃斋念经,村里许多人家也是这样,他问其他干部,村里现在烧香拜佛的人还多吗?生产队支书说,除了几家跟着河对面信天主教的,几乎家家都拜菩萨,当然以老年人尤其是女人为主,初一十五我们要打牙祭,老人家偏不让我们吃肉,他那幽怨的表情让桌子上的人都笑了起来。队长还补充说,我们村好像就你妈和我姑姑最迷信,估计初一十五每天都要磕头念经。要破四旧,首先要做通自己家里老人的思想工作。 老卫在西藏军区的下属部队做过营房管理员,在成都市西城区当过房管所长,他不信任何宗教,有点反感宗教的欺骗性,但并不反对别人信仰什么,因为在西藏多年藏民人人都信喇嘛教(藏传佛教),他对别人的各种宗教信仰抱着一种善意的嘲笑,但决不会去反对或者迫害这些相对善良、无害他人的普通信徒。 老卫的想法是:观音寺盖的好哦,有了三进大殿堂,旁边两侧居然有厢房。方圆50里最好的建筑,用来办村里的初级小学最好。平时见娃儿们背着小书包,还要带着烤红薯或者盐菜米饭去山坡下的邻村读书。春夏秋冬,风里来,雨里去,冬寒夏暑不说,还要过一条小河,遇到山洪,小娃娃们一不小心就会被冲走,如果把那些没有的鬼菩萨砸了,空出大殿做教室。厢房一半给驻村的乡村教师,一半留给小队办公,这样既解决了娃娃就近上学的问题,又给队里的干部门改善了办公环境,他们有利益驱动。 老卫慢吞吞的讲了想法,抽完一根飞马香烟,其他人果然双手赞成,其实会计和队长早就看上观音寺的这些瓦房了,只是碍于老人们的感受,只敢暗中占用,堆放队里的公物,现在有破四旧的机会,正好赶走菩萨,鹊巢鸠占。甚至生产队长已经在想哪个厢房的房间大阳光好,要抢先占据,其实会计心里面也想的是那个房间。 最后讨论的是最南边的山坡上的天主教堂,房子占地不到500平方。但房顶上的十字架刺破天空,感觉10多里路远,都能看见。老卫心中暗想,城里面的牛鬼蛇神、反动书籍藏起来都逃不出红卫兵的打砸抢烧,这个洋和尚还把教堂盖的这么高耸入云,这不是找死吗? 老卫问大家以前教堂挑水的小伙子去哪了?大家说不晓得,他本来就是神父路边捡到的弃婴,由卢六婆在教堂里养大,在本地没有亲人。神父被抓走遣返后,他有跟着神父常年维修教堂的一些木工技能,就去了泸州,村里很少人有人在再碰见他。老卫问现在还有人去拜天主吗?村干部说还有卢六婆那一代村里的老人,遇到礼拜天,如果不下大雨,还会偷偷的跑上山岗,在大铁锁把门的教堂门口祷告,但两个村加起来,敢去祷告的人也不到10个人了。 再问了一下里面的东西,只剩下圣母抱着圣子的壁画和一个孤零零的耶稣在十字架上受难的塑像。这些都是从重庆找洋人和信徒过来搞的,穷乡僻壤,一切从简,烛台、帷幕都少得可怜,礼拜时坐的,都是没有扶手、没有靠背的光板长凳,唯一的优点是板子厚,没有在20多年的日子里腐朽掉。 老卫问大家用途,大家都觉得路远坡高、放囤粮最好。易于看守,不利于偷窃,搬运。老卫就拍板了,板凳那些搬下山去,或许学生娃娃们上课可以用来坐。别的东西,打了当垃圾扔了。为了凸显本生产对革命群众破四旧的成果,老卫还特意要求大家,管他是菩萨观音还是耶稣圣母,都扔在村头那个三岔口的土坡下,万一外地的红卫兵们杀过来,让他们看了安心。 <四> 第3天早上,天有一些晴,大家赶紧去把地里刨剩下的红薯给挖掉,不到10:30就冬雷滚滚,干部们觉得天赐良机,拿起铁皮话筒在梯田坡上扯起嗓子大喊:“每家话事的到观音寺里开会!” 各家代表刚进了观音寺里最后面宽敞的正殿,头上雷电就炸断了庭院中的大菩提树,残枝落了地下一堆,店里的人不敢多看,赶紧把大门推上。 书记刚刚宣布了毁佛,建校,破四旧,顶上又是一声炸雷,人群中的卫三娘嘟囔了一句,“一直在打雷闪电以为是要劈死哪个村里的不孝之子,原来是要轰了这些想搞观音菩萨的坏人”人群里发出一阵哄笑。笑声未尽,又有老人开骂,“你们这些梭爷子,菩萨哪里惹到你们了吗?想搞菩萨,真不怕,天打五雷轰,生儿没屁眼”。人群中一阵啧啧声,民意明显对毁佛不利。 眼看村干部门压不住阵脚,辈分低的年轻干部不敢斥责持反对意见的长辈,老卫觉得要亲自出马,一锤定音。他猛吸两大口,抽完了手里的半截香烟,踩上讲话专用的高脚板凳,大手一挥大声说道:“你们这些土老坎、瓜婆娘,懂个锤子,我就说三件事,一、菩萨其实是不存在的;二、人是猴子变来的;三、拜菩萨的人,村里穷一辈子的还少吗?” 台下人声鼎沸,但这些比老卫还没有文化的朴实的农民,也找不到话来反驳他。老卫暗自得意,决定乘胜追击,大手一挥,直指卫三孃:“解放这么多年了,这么多运动,还是没有改造你们这些落后的灵魂,现在毛主席老人家发动了史无前例的文化大革命,红卫兵小将们没有不敢砸的庙子,没有不敢打的菩萨”。 台下的反对者似懂非懂,不知所措,老卫接着的话彻底击垮了反对者。“我回来的路上经过了县城去城关吃豆花饭的时候。看到天主堂鸡片和神父豆花的牌子都被踩烂了,六婆的家也被抄了,人也被打了,卧床几天还坐在架子车上游了街,红卫兵凶得很”。 这下没人敢嘴硬了,70岁左右的卢六婆都敢下狠手打,真遇到红卫兵肯定要背时,台下几分钟都没有人说话,抽叶子烟的吧嗒吧嗒的声音都听得清清楚楚。 老卫快刀斩乱麻,继续挥动大手,两句话定音:“象山村“破四旧”今天正式开始,下午把观音寺砸了,明天上午砸天主堂。各家的人,回去做好信徒家人的宣传工作,宗教用品一律没收,上缴到办公室。不许串门拜佛、祈祷,在家也只能在自己房子里,不要毒害青少年”。 会后,才发现外面已经是雨过天晴。散去的人们大声议论着那些将发生的惊天大事。 老卫让干部们安排好青壮年劳力和搬运泥土的工具,也就是竹筐板车之类的。回到家里,兄弟和妹妹都已吃过午饭,只有妈妈在破旧的饭桌前等他,他刚刚刨了几口饭,老母亲就问起上午开会说的要拆观音寺和天主堂的事情,老人觉得:“这是天大的罪过啊,世世代代,都是敬香拜佛,真的不敢做这种要遭报应的事情哦。再说天主堂,虽然我们家不信耶稣,但大灾荒那年洋和尚隔天送包谷汤汤和米汤,不知道救了这几个村多少人命啊,这样都砸了他的道场,咋个对得起他?” 老卫沉默了一会儿,淡淡的说,“我的老妈耶,我当然晓得你吃斋念佛一辈子。也知道洋和尚是个大善人,那次抓壮丁是他救了我的命,他押送到重庆时,我碰巧在西南军区见过他最后一面。但时代不同了,现在新社会移风易俗,所有的封建迷信旧东西都要砸碎、打破,而且我们自己不拆,外地的学生娃娃没准大砸后还要点火”。 老母亲沉默了,叹了口气,罪过啊,罪过,阿弥陀佛,阿弥陀佛。老卫吃完饭让母亲先去午睡,自己收拾了碗筷,桌子已经下午2点了,他去屋里的兄弟们的床空床上躺下。 饿得久,吃得多,老卫很快就进入梦乡,这两天说的事情多,居然像电影一样在梦里过了一遍。一会儿是道观做法,老道士持剑吐火,念咒除魔,小孩子们全神贯注,时时惊叫不断;一会儿又是观音寺,何家还愿,香火烤人,青烟满天。富裕的何家好像生了双胞男胎,大老婆带着七房小妾鱼贯而入。三牲齐备,红烛高香,众生祈福。是远近百里50年来最大的法事,然后是合家大宴三天亲朋。老卫还是小孩呢,被母亲拉着小手作为远亲去吃何家少爷的百日宴;最后是在西南军区大院里,身高两米多的神父回头久久地注视着他,被两个押解的解放军战士拖着前行,他终于鼓起勇气喊了一声:洛德神父。神父的脸上露出平静的微笑,“上帝爱所有人”,说完后扭头便随押解人员远去,他心急如焚,想去向宣传部的首长解释洋和尚只是一个乡村神父,在本地30多年,不会是帝国主义特务,他急步疾步快走,却一个翻身,差点摔下床,把自己吓醒了。 看了看手表,已经下午4点。走下坝子,走了两里多地就到了观音寺。各个殿堂里已经瓦砾片地,高大的菩萨们没有了,殿堂立刻显得宽敞明亮,这种快意没持续多久,突然间就成了一种虚空,让老卫有点茫然,联想到梦中洋和尚久久凝视的目光,他忽然觉得心里有种说不出的痛苦,他几乎站立不稳,或许是洛德神父的什么暗示。 他急忙走出粉尘还在飘扬的大殿,在厢房里找到正在清点那些从各家收缴过来的佛教、天主教的雕像,画像,香炉十字架等法器的生产队会计,把他叫到无人僻静处,贴着耳朵低声的吩咐了半个多小时。 走出观音寺回家的路上,故意走到较高的山坡上,眺望15里地外的另一个山坡上的教堂,看着高耸的房顶十字架,心里依然惆怅,但已经没有那么难受了。 回到家里已经是晚上7:00,赶紧把剩在铁锅里保温的饭菜吃了,乡村晚上不是都睡得早,现在又是初冬湿冷,为节省取暖的炭火,村服人家更是早早地进了被窝,老卫赶紧洗脸烫脚也钻进了被子。睡到半夜,感觉有人在捅自己的身子,老卫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发觉是小弟弟在轻轻碰他,见他有点醒了,小弟弟悄悄对他说:“二哥、妈妈半夜在念经”。 缓过点神老卫,赶紧把衣服裤子套在身上,怕被妈妈听见,连鞋都不穿,只穿袜子,无声无息的走到妈妈的房间旁,农户人家的门,大多破旧,除了大门都没有锁,只是一个扣环挂住,从门框到门板都满是缝隙,借着窗外的月光,隐约能看到母亲手里面拿着个什么,不停地低首叩拜,嘴里念念有词。虽然是坐在床上的被子里,从低头的幅度可以感受到她的虔诚,念的什么听不清楚,好像是可怜啊,造孽啊,罪过啊之类的,反正是有阿弥陀佛4个字,想想觉得不过如此,老卫决定回床上继续睡觉。 天一亮,老卫就为妈妈准备好一份礼物,是一双军解放牌军用胶鞋,4包飞马香烟,一点糖果,一瓶散装的五粮液,让大哥用大背篓背着妈妈去舅舅(妈妈的弟弟)家坐坐。 妈妈最喜欢老卫,希望老卫亲自背她去,最开心最有面子,因为老卫在省里做官,还去过北京见过毛主席,是她的骄傲,也是全村人的骄傲。老卫只能说:“妈耶,不是我不想陪你,是我忙,上午要去处理天主堂那边的事情,下午有空还要去观音寺看看,明天就要上路回成都上班哦”。 老妈妈听说儿子明天就要离开,用哽咽的声音哀求:“儿呀,你多住几天嘛?才住三天,你哪个就要急着回去呢?”老卫听着也心酸,只能说:“没办法哈,我都是利用开会的时间才跑回来,看你太久了,单位要冒火的”,老妈知道儿子是省城里做官的,单位就是政府,吃的是单位的晌,所以不能惹单位生气,只能难过的说:“儿啊,妈妈好舍不得你哦”。 老谭只能安慰妈妈,“妈耶,我明年夏天接你去成都耍嘛,要得不”?妈妈立刻开心起来,“要得,要得”,但是欢笑的眼角里挂着泪花。 老卫见门外朝霞满天,觉得出工没有问题,说道,“大哥你们早点把饭吃了,上工时,顺路把老娘背到舅舅家去耍嘛,中午顺便在舅舅家吃客饭,然后把老娘背回来睡瞌睡你再去地里面上工”。 老妈赶紧张罗着大家吃午饭,大哥把吊在房梁上的大背篓取下来,用布擦干净,妈妈是旧社会的裹脚女人,无法走远路,更何况是山路,只能坐家人的背篓。 看见大哥背着妈妈下了院坝的青石阶梯,细心的老卫走进妈妈的房间,想看看屋子里面有什么封建迷信的东西。结果,床上、床单下、梳妆台、衣柜里,都找不到什么。 撩起床单,看看床下也只是一些破旧的鞋子,农具,也没有别的,又重新找了一遍,还是一无所获,他把小弟叫进来,让他钻到墙下床下,仔细的寻找,还是那些破旧东西,不过小弟趴在地上说床下靠墙的地方有块砖伸出来小半截,老卫说“你管他的,抽一下看看我们家有啥子金元宝”? 小弟轻巧地把那半截砖抽出来,手伸进去摸出了一个小小的黄布包,只有小孩子的拳头那么大,打开一层层的裹布,发现只有一个成年人大拇指大小的瓷质佛像,看起来甚至有点滑稽,应该是50年代末到60年代初农村集市赶圩时,小商贩们摆在地摊上卖的,5分钱、1毛钱一个。小佛像的底面已经发黄,整体被磨的十分光滑,想必是老母亲经常拿在手里面念经诵佛吧,想着一片瓦砾的观音寺和收缴上来的佛像,佛龛、香炉,老卫立刻觉得自己是个不孝之子,想都不想就给了自己一个大耳光,把旁边的小弟弟吓了一跳。 他赶紧对小弟弟说:“没啥子,妈妈念佛的,怕外人知道,只能把小佛像藏起来,深夜悄悄咪咪的念。以后运动到了乡下,“破四旧”更凶,念佛的人估计要挨批斗,甚至要挨打”。老卫又把古蔺县城卢六婆信天主被打的事情说了一次,小弟更害怕妈妈被打。老卫只好告诉小弟,“我们两个都不要说出去哈,就当我们都不晓得。” 老卫又仔细地看了这个瓷烧的小佛像好久,包好后让小弟原样放回墙洞再塞上砖头,然后让他去地里帮大人捡些留在地里没有人要的小红薯块和藤叶回来做猪食。 小弟出门后,老卫呆呆地坐在母亲的破床上,浮想起母亲不到1米50的瘦小的个子,用一块布,兜着不到两岁的他去要饭,他一会儿睡一会儿饿醒,母亲用干瘪的奶头和别人施舍的剩饭和汤水来喂他,又想起弟兄们说的妈妈每天起床后,午饭前、睡觉前都要给菩萨祈祷,要保佑省城的儿子无病无灾、升官发财。想到这里老卫又狠狠地抽了自己一巴掌,他是个军人,战斗英雄,流血不流泪,痛苦和懊悔都在心里。 老卫识字不多,看书连标题都够呛,马列主义大道理都靠干部和教员们口述。文件也是让同事念一遍再签名,或者在打印有自己的名字的地方,用红色圆珠笔画个圈,但孝道却是在乡戏、说书和父母的呵护中日积月累形成的。 他不相信任何宗教,甚至有点敌视和调侃,但爸爸死得早,他爱妈妈,他不反对文革,不反对破四旧,但他反对任何对妈妈的伤害,妈妈担惊受怕,私藏小佛、半夜念经已经使他有深深的罪恶感,让他伤心内疚不已,坐着坐着他都不敢再想妈妈对自己的好,觉得自己是罪人不孝之子,但又想到党的政策,文革半年多的形势发展,心理矛盾和迷茫。难过得心如刀绞。但老卫从不落泪,他支撑着站起来,挂好门锁,慢慢的朝山顶上的天主教堂走过去。 心情不好,走得累,一个钟头多才走到山顶上的教堂,刚到门口,一个社员就过来说:“二哥出大事了,昨晚有人来偷东西呢”,老卫眉头一皱,“队里的种子、粮食有什么丢失吗”?旁边的人都过来附和,“这倒没有哦”,老卫不耐烦的问,“那还有啥子好丢的”?那个社员答道:“就是那些小的圣像呀,壁挂呀,烛台呀什么的”。“哦哦哦”,老卫心不在焉的应付着,“这些是封建迷信,毒害人民的东西,越少越好,没有了就没有了,集体财产啥的没有损失就好”。 走进教堂里面,那些实木的板凳已经被移走,四壁空空,但台上的塑像已经被拆毁。十字架和耶稣一起被打断为几节。后面那幅巨大的圣母和圣婴的壁画,也被刮坏。 走出门外看房顶的十字架已经拆了下来,两条上好的金丝楠木,已经拆分完,几乎是完好无损,老卫围着小教堂绕了好几圈,眼睛盯着彩色的琉璃窗户,看了很久,大家都不知道他想什么。 老卫点了一支烟,思考了近10分钟,然后把现场的队支书叫过来,“你去找一桶浓浓的白石灰水,让人在左边这5个玻璃窗上写毛主席万岁,字要大、要粗、宽度要把窗户的格子撑满哈,右边5个窗户写共产党万岁,里面圣母壁画,那里用石灰先刷白,在拿点墨汁写:打倒帝修反”。 大家都觉得彩色琉璃窗户很好看,石灰大字一刷再往下滴,好丑好丑,老卫严肃的咳嗽了一下,大声说道:“你们懂个锤子,字要大,丑不丑不管了,字下面滴了淌了千万不要去擦”,大家不明究里,见到他说的严肃,也就只能说,“哦、哦、哦。好嘛、好嘛、好嘛”。 其实老卫在外面绕圈的时候就发现了问题,教堂里的窗户玻璃这么好看,红卫兵肯定要砸。砸了,安玻璃或者砌砖都要花大钱。否则怎么当仓库,老子写上毛主席、共产党万岁,你娃娃些哪个敢砸哪个就是反革命。抓起来枪毙都可以,玻璃弄脏了有什么关系,反正是个仓库。 觉得天主堂的事情差不多了,老卫把现场的队支书和队长叫到一边,用低而沉稳的声音说到:“生产队和这几个村的“破四旧”已经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过几天你们就可以宣布胜利结束了,对于那些思想落后的老人要继续做工作,暂时转不过弯弯的不要过激处理,伤了老辈子的心,把他们限制在卧室里,不要带坏小娃娃,不要串门搞事情”。两位村干部点头称是,如释重负。 老卫看看手表还不到中午12点,干脆直接去了舅舅家,午饭刚刚结束,他就着剩饭吃了几口,顺便把老母亲背回去,让大哥直接去地里上工。妈妈怀抱舅舅的回礼,是一包劣质的古巴白糖和一大篮子鸡蛋。 路上老卫告诉妈妈,明天早上3:00她就要启程回省城,妈妈不免伤心哀叹,“咋个这么快呢?就住了三天,才三天”。老卫说:“没办法,老母亲耶,等下你回去先睡觉,我给你烧一大锅热水,你醒来了用肥皂洗个澡,然后我帮你仔仔细细把脚洗了,把指甲剪了”母子一路上句句暖心。 冬天农村洗澡是个奢侈的事情,一来柴火宝贵,二来水是从坡下水井甚至小河挑上来的,一趟挑两桶。仔仔细细地洗一次就用光了,看见妈妈午睡了,老卫把水缸里的水用来装满大铁锅,然后去坝下的水井挑了两趟,把水缸装满了,还有一桶富裕的,然后开始烧水,等妈妈起床,关上厨房门,灶火也不熄,保证房间的温度在冬天里也高一些。 赶紧洗完、擦干头上的水,妈妈又坐到门口的院坝外边,在下午温暖的阳光下梳头晒干,一边把脚伸进一个半高的盛满热水的桶里,享受过年时才有的孝子洗脚的福气。 老妈从小裹脚,趾头早已变形,朝中间挤为三角形,指甲久了就会长进肉里,老卫不怎么读书写字,所以眼神还好,不戴眼镜就能用剪子轻轻的插入脚趾头的肉和指甲之间由下往上剪掉指甲,剪完脚指甲,亲手为妈妈擦脚、穿袜、穿鞋,然后剪手指甲,往手背和脸上抹上海产的白雀羚香膏,老人家精神气爽、心情大好,觉得当官的儿子回来给自己孝子洗脚,在这几个村都是绝无仅有,脸上有光。 晚饭也是老卫亲手下厨,他在国民党旧军队里就开始做炊事员,厨艺当然好,由于不是赶圩的日子,家里没有鲜肉。也还不到杀年猪的时候,自然也没有腊肉,只能多放菜油,把舅舅回礼的那些鸡蛋,炸的香香喷喷的,怕妈妈舍不得吃,让给小弟弟,老卫专门为小弟多炒了两个鸡蛋,坚持让妈妈晚饭也吃到了两个炸得冒油的煎鸡蛋。 饭后妈妈不像往常那样洗完碗筷、收拾饭桌后就回房歇息,而是看着儿子收拾行李。来家里面道别的生产队干部,都被老卫几句话就打发走了。老卫让母亲早睡,说自己明早3点就要起床,走到古蔺7点左右,再坐早班车去泸州,然后搭火车回成都,所以妈妈安心睡觉,不要起夜相送,妈妈无语,回到自己房内。 和兄弟姐妹说了些话,老卫9:00也上了床,凌晨2点3刻,他起床洗漱后,正想轻手轻脚出门,发现妈妈已经站在自己的房门口。老卫怕惊醒其他熟睡的家人,走到妈妈的房门口前,用手托住她的厚厚的裹头帕,把两人的脸贴在一起,轻轻地说,“妈妈,儿走了。你保重身体,儿明年接你上成都。” 老卫走到门外的院坝,妈妈不顾寒冷又跟着站在了门口,望着自己的儿子。老卫怕他着凉,只能狠下心来,赶紧往下坝子的石梯路口走过去,一步一回头,妈妈总是依门望着他,下台阶时,他最后朝妈妈挥了几下手,头也不回,披着满天星星,朝村外走去。 <五> 1970年的暮春,初暖乍寒。 老卫在成都家里接待来成都帮公社买拖拉机的生产队长,乡亲们和家里带来的是腊肉、笋干、木耳,老卫回礼的是35元现金,是他近半个月的工资。 大家一边喝茶,一边摆起了家乡的龙门阵,尤其是老卫那次指导有方的乡村破四旧。老卫走后不久就按计划的布置,拆了那个三米见方的小土地庙,做了村口路人的避雨亭,三道观改了敬老院和卫生所,让卫老六和相好结了婚又生了第2个男孩,夫妻恩爱得很。 观音寺改了村小学,现在书声朗朗,天主堂成了粮仓,从来没有漏雨泡墙。 那年12月初,泸州和古蔺县的红卫兵大联合战斗队到了村口,看见菩萨和耶稣的残骸觉得很不可思议,总想打砸烧点啥,才不枉此行。远远望见山顶的教堂,学生们风卷红旗、冲上山岗,却对着玻璃墙上刷着的毛主席万岁,不知所措,在标语窗下唱了《大海航行靠舵手》,喊了几句“打倒帝修反、踩烂封资修”的口号后,便草草收兵。 直到那时大家才体会到二哥的智慧。都是同村人,二哥还不大识字,但省城的干部,水平太不一样了。 由于象山村的“破四旧”搞得早、搞得好,队支书还被选去古蔺县全县大会做了报告,评了先进,连升两级,兼任了公社的党委副书记。 来人又谈到了何十三娃儿,村里人啥都不懂,老问他老婆打猪草,喂猪儿吃不吃猪肉,让两个小夫妻不胜其烦。何十三娃儿干脆去公社找了他云南当兵时同一个部队的战友,说明了情况,考虑到那女人的母亲是大理郊区的白族,就把女人的民族改成了白族,不再被人乱问乱想。 另外一个让人伤感的事情,就是卢六婆去世了,心脏病发作死的,中午店里的小帮工看不见她人去,就去她住处找,才发现人已经僵硬冰凉了,小帮工念她的收留之恩,一人用小推车,推了近6个小时把他送回了村里。村里以前的两个天主教徒想把它埋在山顶的教堂旁边,但又怕招人耳目。胆子小,只能和小帮工把六婆的尸体拖到村口的桃花树林那边,挖了个坑,草草地埋了,连棺木都没有,就是一床被子和一张席子裹着。六婆信天主,一生未嫁,倒也和桃树林旁边破损的贞节牌坊暗合。 不到四年,村里曾经的各种宗教、封建迷信都成为过去,人去楼空。老卫心里暗想,自己的老母亲是不是晚上还在偷偷念经? 送生产队长出了军区大院去坐公交车,刚好走到人民中路三段,旁边就是文殊院,老卫有点说不出的感慨。 他没读书,没多少文化,不知道在四川盛行了1300多年的佛教,只留下了被军队接管保护、门口站着卫兵的文殊院。而入川100多年的天主教,更造孽,更可怜,几乎再无痕迹,只留下了一个年轻人不晓得含义的标准的四川话发音:礼拜天(星期日)。 2019-2020 写于旅途中 唐武 13503001964 电话微信